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廢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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廢墟

北京的深冬寒冷刺骨。

祝風的病還沒好全,但燒已經退了。這天,她瞞著馮勤勤,只帶上甩不掉的小寧,叫上秦哥,離開京郊,回到朝陽。

卻不是回家。

秦哥按照祝風給的地址,開到一個小區門口停下。

祝風囑咐他們:“我進去辦事情,說不定什麽時候出來,你們去別的地方逛逛,要回去了我再打電話給你們。”

小寧不放心,想跟著,祝風沒讓。

“我自己去。”說完她便下了車。

*

許神愛給的地址只到樓棟,祝風便在她樓下的花壇邊坐著等。

即便是太陽當空照,天氣還是好冷。祝風戴著風帽穿著長羽絨服,坐久了仍冷得牙顫。

就這樣在樓下或坐或站,從午後等到日斜,許神愛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轉角。

祝風摘下口罩,迎面走到她眼前。

許神愛被她嚇了一跳,下意識叫了一聲,叫完才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心虛,又扯出一個笑來。

“姐姐,你怎麽來了?也不提前說一聲,嚇我一跳。”

祝風沒有搭腔,而是伸出兩指,把許神愛的嘴角拉下來。

“別假笑了,這樣很難看。”

然後就轉身往許神愛的單元樓走去。

她的手指冰涼,戳在許神愛溫暖的臉上,觸感寒冷真實。

許神愛不明所以,小心地查看了四周,確定沒有攝像機對著自己,才跟著她走。

走進室內,暖氣的熱浪撲面而來。

祝風環顧了一圈許神愛的家。

常見的三室兩廳,客廳擺滿了許神愛的藝術照,有一個角落擺了一面鏡子,許神愛常在那裏自拍。

祝風走到窗前,拉開窗簾,高樓層,戶外景觀一般。

“買這房子花了多少錢?”

祝風說了進屋以來第一句話。

許神愛摸不著頭腦,只道:“租的。”

祝風的語氣和北京的冬一樣冷。

“怎麽,董鳴飛給你的錢還付不起首付嗎?”

許神愛總算知道祝風今天上門的目的了。

她停下倒水的手,順勢坐到餐桌邊。

既然如此,也不必再裝模作樣了。

“你覺得,五十萬夠在北京付一套首付嗎?”

許神愛看著祝風。

祝風也望向她。

歲月好短,十七年的相伴不過轉瞬。

歲月又好長,四五年的分離,便如隔世。

她們此刻相距不過數米,卻像是有一道天塹橫亙在兩人之間。

祝風輕輕道:“我不太認識你了。”

許神愛裝出一副天真的模樣:“我該叫你什麽?姐姐?慈恩?還是祝風?”

正說著,像是戳中什麽痛處一樣,她突然眼神閃現仇恨,歇斯底裏。

她質問祝風:“到底是誰不認識誰?我從頭到尾都是許神愛!你呢?我都不知道該叫你什麽!到底是誰變了?”

祝風皺起眉頭。

她突然發覺,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一起長大的女孩。

“所以你出賣我?我不懂,你到底圖什麽?”

祝風往許神愛的方向走了一步。

“我一直想當面問你,你在節目上講的故事,也是我,對嗎?”

許神愛在選秀節目上講,她曾經有過一個背叛她的姐妹,搶走她喜歡的人,偷走她的人生。

“我什麽時候搶你的東西?你為什麽要這麽說?”

祝風盯住許神愛的眼睛,連連追問,徹底撕掉平和的假象,波濤在兩人之間洶湧翻滾。

她就是想要一個答案。

從巴黎WE晚宴開始,到進入娛樂圈,再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。

她就是想向許神愛要一個答案。

到底為什麽?那個不喊姐姐只喊慈恩的妹妹,那個跟在自己身後摸魚捉蝦讀書寫字的小孩,那個朝夕相處了十七年,共享了彼此最長一段青春的少女,祝風只想問她,到底為什麽?

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,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?

許神愛笑了。她竟開始大笑。

“為什麽?為了博眼球啊!姐妹反目,橫刀奪愛的故事,觀眾最喜歡了,不是嗎?”

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

“沒有一個人們喜聞樂見刻骨銘心的故事,我要怎麽在選秀裏脫穎而出啊?我不像你!祝小姐!我不像你有人保,有人捧,有人當你的靠山!我沒爹沒媽沒朋友,我什麽都沒有!我只有一個故事,我只有把它編得足夠精彩,足夠悲慘,才會有人可憐我,看我一眼。”

祝風難以置信地看著她。

“別人施舍的一點同情,就可以讓你出賣我。你要我接受這樣一個理由?”

“當然不止。”許神愛撇去眼角的淚,“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。一直都是。”

祝風覺得呼吸都快停止了,她的手不自覺在發抖。

震驚,錯愕,駭然。

她寧願相信這個世界坍塌了,也不願意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是真的。

許神愛還在說。

“我從小就討厭你。從名字就討厭你。憑什麽先有慈恩後有神愛?憑什麽你永遠是最優秀的那一個?我才是先到福利院的那一個,憑什麽我是妹妹你是姐姐?我們都考上了重點高中,憑什麽大家都只記得鄭慈恩?我比你先進娛樂圈,憑什麽你坐在前排,我要坐在暗淡的角落裏?明明我們都是女孩,憑什麽你是被找回的那個,我是被遺棄的那個!憑什麽!!!我才是神愛的小孩,你又憑什麽成為上天的寵兒!”

許神愛越來越激動,聲音越來越大,到最後竟成了吶喊。

她細數命運的不公,痛訴自己的嫉妒。

她在詰問祝風,也在詰問上帝。

憑什麽?

世界果然坍塌了。

祝風第一次聽見了宿命的嘲弄。嘲弄神愛,也嘲弄祝風。

她無法回答,只能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,看著許神愛。

*

宿命像是一團亂麻,一圈一圈把人捆住,解不開,逃不脫,毫無緣由,也難以追究因果。

神愛就在這宿命的捉弄中,被嫉妒侵入,纏繞,占據。

慈恩跟著母親離開孤兒院的那天,她一直在身後看著。

就像看著慈恩和易霈偷偷在操場角落裏牽手一樣。

許神愛永遠站在鄭慈恩的身後,看著她幸福的背影。

可是,在如毒藥蔓延的嫉妒之中,居然也有喜悅。慈恩幸福,神愛也為她感到幸福。

多奇怪啊,恨與愛竟能一體。

她曾經以為,這份扭曲的感情會一直隱藏下去,伴隨她們的友誼直到很遠很遠。

但是鄭慈恩離開了她。

沒有音訊,就這麽走了。

慈恩的新家溫馨嗎?是不是有疼她愛她的爸爸媽媽?

她好想問一問慈恩,家是一種什麽感覺?被人愛是一種什麽感受?

終於有一天,她闖進娛樂圈,走進了大家的視野,得到了粉絲的追捧和愛,她才知道,被愛的感覺原來這麽美妙。

當她已經習慣了沒有慈恩的生活,往前走去,這個人卻突然有一天又出現在自己面前。

嫉妒在那個瞬間被喚醒,迅速擴散。

她看著熱搜上的照片,鄭慈恩的臉,祝風的名字,身邊的男人從易霈換成了李淩昭,不變的是那幸福的背影。

她冷眼看著,看著祝風和她選擇一樣的道路,看著她帶著爭議出場,看著她忽然大爆,看著她的廣告鋪滿電梯,看著她成為人們口中那個未來可期的新星。

她好想問一問慈恩,還記得孤兒院的日子嗎?

FRIGGA晚宴相遇,慈恩甚至否認了慈恩這個名字,對她說:“我是祝風了。”

那一刻,她就決定要報覆祝風。

但那天撞見溫南黎是一個意外,她真的只是想去後臺看一看她,跟她說一聲新年快樂。可她在走廊就聽到了祝風團隊工作人員的對話,敲開祝風休息室的門一看,是溫南黎坐在裏面,言辭親近,好像他才是那個認識了慈恩十七年的人。

當晚,她就把消息賣給了董鳴飛。

反正祝風不在乎,她從來不珍惜她得到的一切,不是嗎?

*

荒誕的場面,像蹩腳的三幕劇,尷尬,又無法停止。

祝風和神愛面對面坐著,猶如坐在剛剛經歷過轟炸的廢墟中,相顧無言。

許神愛已經不哭了,理智重回她的身體,剛才發生的事情、說出的話,仿佛只是一個幻覺,是祝風連日高燒的後遺癥。

鬼使神差地,祝風從手邊抽了一張紙巾,給許神愛遞去。

許神愛接了,擤掉了鼻涕。

十分自然的舉動,像小時候那樣。

祝風開口,打破這段潮濕的沈默。

“節目上說我搶了你喜歡的人,也是假的,對吧?”

許神愛哼笑一聲。

“搶誰?易霈嗎?你很擔心他跟我扯上關系嗎?”

“我只是覺得他不配。”

他不配什麽?

不配和祝風這個名字放在一起?不配被許神愛喜歡?還是不配引起姐妹相爭的戲碼?

許神愛莫名生出隱約的快感。

“我們確實有交集。我當年從孤兒院來北京參加選秀花的錢,是他給的。據說是他的第一筆片酬,五萬塊,全給我了。”

她神色得意地望著祝風,頗有幾分耀武揚威。

祝風點頭,沒有對此說些什麽。

往事過矣,她一點都不在乎易霈和許神愛有沒有交集。

她只是覺得,他不配。

她轉頭,再次看了眼窗外,又是一天夕陽時分。

“房價我不懂,回頭給你打八百萬,加上董鳴飛給你的五十萬,自己去看房子,首付也好全款也好,你自己看著辦。”

許神愛神情不屑。

“祝小姐,我自己會賺錢,你覺得我還會要你的錢嗎?”

祝風回頭看她。

“如你所說,你的這個故事很精彩,這是我施舍給你的,一點同情。”

“至於你欠我的,我要你永遠欠著,千萬別還。”

許神愛想輕蔑地笑,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。

祝風拿上帽子,起身要走。

許神愛叫住她。

“我只賣給了董鳴飛消息,其他我什麽都沒有做,那個帖不是我發的。”她沒有察覺自己低下了頭,“我不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。”

祝風頓住腳步,眼中閃過一絲覆雜的情緒。

她想了想,還是說了一句。

“許神愛的名字起在鄭慈恩之前,寓意是,許願神能愛她。你的名字出自何媽媽的愛。我們之間,從來都不是先有慈恩後有神愛。”

這是何院長的秘密,寫在日記裏,祝風偷偷讀過。

話說完了,祝風徑直走出了許神愛家,走到夕陽的餘暉裏,任過往在身後停格。

誰都不知道,風也曾嫉妒過神的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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